第七章·长情的誓约
夜幕降临,村子张灯结彩、热闹非凡。村口的老树下,摆着一张长桌,桌上放满了各式佳肴,热气腾腾,香气袅袅。祭司坐长桌头,玄极坐长桌尾,本就离得太远而看不清对方,这下又隔着这一片云蒸雾绕,就更加是望不着人,只能靠传话交流了。只不过众人传话,传到最后总会变味,这往来一番,倒也成了餐桌娱乐。
百家宴,顾名思义,就是各家各户皆奉上几道拿手好菜,在公共餐桌上摆放供诸人尝鲜品评。若是谁家的碟子空得最快,那今夜的厨王便花落谁家。得此殊荣的人,必定会有奖励,比如说,要求祭司无条件为他做一件事。
“谈到祭司大人的奖励嘛……上一年,是村南小翠的‘万家灯火’拔得了头筹。小翠这姑娘,平素里是开朗健谈,可那晚却扭扭捏捏,瞧大人都不敢正眼瞧。后来才知道,她想让大人抱着她绕着长桌走三圈。”
“咦——那后来呢?”几个晚辈追问道。
“大人肯了啊。”村长忍俊不禁,“小翠本来就对大人有意,这下更好了,谁都看不上,心心念念的全是大人……”
此时此刻,月上柳梢,宴会将近结尾,大家品着佳酿,村长就讲了这么一出往事逗大伙开心。旁边给祭司倒酒的小翠瞪了村长一眼,可没想到她把酒给倒歪了,淋了祭司一手。在众人的哄笑声中,小翠涨红着脸,一边给祭司擦手,一边忙不迭道歉。
众人笑得更厉害了。
“喂喂,你们这群劳什子,还笑!小翠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操心了?”村长弟弟见众人还在打趣小翠,气得她眼圈都红了,连忙为她圆起了场,“大姑娘嫁不嫁人,得尊重她的意见。若是嫁了个恶棍,还不如自己过呢!”
“你这话是在理,可要咱们村出了恶棍,没等他祸害人家姑娘,他娘早把他给掐死了!”
“就是啊,哈哈哈……”
眼瞧着大伙儿转移了话题,小翠泪眼盈盈地看了村长弟弟一眼,看得这大老爷们心都软了。
祭司也不禁微微一笑,向小翠道了声不打紧,又请她到旁落座。小翠点了点头,默默地退开了。
“嘛,小翠姑娘,你别生气,是我们酒后失态,老朽给你赔罪啦。”村长对小翠抱了抱拳,又坐下身来开口道,“本来呢,百家宴每年举办一次,为的是拉近邻里关系。今年因为祭司大人受了伤,所以就提前到现在了。不过咱们村自给自足,一年办个两三场其实也不成问题……来来来,小玄哪,别发愣,和***了这杯!”
“啊,谢谢村长……”一直在走神的玄极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举起酒盏回敬。他一举杯,立刻引来哄堂大笑。玄极低头一看,酒盏竟是空的,酒渍都快干了。
小洛见状,心想着不能让云垂皇帝在这出丑,便把自己碗里的酒都倒给了玄极:“大家别笑,这小子啊……在扮木头人呢!”
玄极感激地望了小洛一眼,然后再朝村长鞠躬致歉道:“一时走神,实在失礼。我自罚三杯,还望您海涵。”
村长笑了,忙不住夸赞这两个孩子懂事,心满意足地喝下了手里的酒。不远处的寡妇连忙上前阻止:“村长!阿玄还小,你怎么能让他喝这么烈的酒?他们明天还要回云垂呢,就不怕他们宿醉了起不来吗?”
“阿姨,您别担心!木头人的酒量深得云垂皇室真传,他以前可是我最好的酒肉伴侣呢!”一连串铃铛声由远至近响起,众人一看,是望月和秦少师到了。只见望月抱着一口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酒罐,步履摇晃间抖得封布几欲滑落,一股浓郁甘冽的酒香也随之送了过来,“来,村长,尝尝这个!”
“这味儿……”村长举着鼻子嗅了半晌,接着大吃一惊,“老徐家的西风烈?这老头舍得启封他这镇宅之宝了?”
“那是,”小狐狸坏笑,“他还说您的醉生梦死,没他的西风烈好喝呢!”
“大胆!”村长一听,拍案而起,抄起身边的酒瓶就朝老徐家去,“老子酿酒若称第二,全村没人敢称第一!望月,开路,咱们去会会他!祭司大人,恕老朽失礼,先走一步啦!”
“好嘞!走咯!”望月牵起村长就往回跑,小洛一听有好东西尝,也拉起玄极跟了上去。大家看着村长离席,也想凑个热闹——毕竟老徐家的西风烈不是吹的:滋味非凡,入喉如刀,下肚如风,可谓顶级佳酿。
有人邀请祭司同往,祭司倒是笑着摇头:“你们去吧,我在这给大家收碗。”
“哎,收碗这种事怎么能劳烦祭司大人呢!”
“还跟我客气些什么,饭菜也有我一份啊。”祭司答,“更何况,我比这陈酒还要陈,喝它简直如饮白水。你们替我多干几杯就成。”
“哈哈哈哈,祭司大人,那我们可就不客气啦!”
转眼热闹的席间就只剩祭司和秦少师两人,秦少师张望一会儿,从袖囊里取出一小瓶西风烈,倒进祭司的酒盏里:“听闻大人厨艺当世一绝,这点小酒自当入不得眼。不过,在这能品到砥石城的美酒,也不枉我在来此走一趟了。”
“你我之间,恭维什么。”祭司与秦少师碰了个杯,“你记忆恢复了?”
“差不离了。”秦少师笑,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完全不属于他外表年龄的老气横秋,“实在没想到我都活了这么久,还是会碰上失忆这种情节。多谢这半个月来您的照顾。”
“替阿徊照顾你,也算我分内事。”祭司仰头将这烈酒一饮而尽,“你除了太好胜、太毒舌以外,的确是个不错的娃娃。再看看玄极,虽是稚嫩了些,却有仁君风范,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黄帝。云垂有他,何其幸哉。”
秦少师听罢,有些不明白祭司在说什么。他本还打算刨根问底,但转念又想,这时候也问不出什么,何苦坏了大好的心情。
于是,秦少师又开口:“话说回来,今日下午我注意到,神祠里那些绘有白帝肖像的织物里,混入了一些流光溢彩的金色丝线。那些丝线是你的头发吧?你说要是我偷偷拔掉一根,这个空间会不会就塌一块?”
“谅你也不敢。”祭司毫不客气地抓起那整瓶西风烈,往喉咙倒去。
“我敢做的事情可不少。比如这样——”说时迟那时快,秦少师话音刚落,就举起一只筷子,迅猛地戳向祭司的左眼。祭司一闪,那筷子斜插进了他的发梢。一次不得手,秦少师又以极快的速度把筷子戳向他的右眼,祭司依然灵敏地躲开了。但秦少师观察到,这次闪避慢了零点几秒。
“我在你之前的战斗中有观察到这个现象,为什么会这样?”秦少师收回筷子,把它们插到桌上。
祭司指着那只灰色眼睛,淡淡道:“我这只眼,是瞎的。”
秦少师愣了,过了大半晌,他才长叹了一口气:“……疯子。世间人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都归零,可那些傻瓜在你面前真是相形见拙。”
“你不懂。”祭司笑着抬起眼来,认真地望着秦少师,“我愿意。”
秦少师也看着祭司,他的眼睛一紫一灰,紫如暮霞,灰如晨霭,在轻曳的烛光里明灭,仿佛浩瀚苍茫的星空全落在了他这双眸之中。他是高傲的翼族次神,摘下光辉的皇冠与勋章,埋葬往昔,模糊未来,在时空与时空的夹缝中坚持着、等待着,就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远古约定。
——来生未见,今生不负。
“真是看不下去了。一把年纪还矫情成这样。”秦少师说着,顺手抓起酒瓶,这才想起里头早就空无一物。他啧了一声,扑到祭司胸口,对他含糊道,“你要是有天想通了,来云垂找我,我手下留情,不会打死你。”
祭司有些哭笑不得,他反抓住秦少师的小手,把他拎回到位置上,“醉成这个傻样,还敢跟我摆谱?明天就给我回云垂,别让我再看见你们。”
秦少师忍俊不禁,从袖囊里掏出了另一瓶西风烈,拉着祭司又开开心心地喝了起来。
从老徐家偷溜回来的玄极看到这一幕,竟也不忍心上前打扰,只站在篱笆院后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拼酒。不知不觉间,他露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。
第八章·终焉的离境
翌日,玄极起了个大早。他给望月盖好踢翻的被子,把小洛嘴角的水渍擦掉,路过书房时,看见秦少师一夜未眠,正加紧摘抄此处村志。
秦少师听见脚步声,抬头看了一眼,发现是玄极,又把头低下:“你去哪?”
“我去阿姨家拿咱们的衣服。”玄极回道,揭盖拣叶,给他泡了壶醍醐茶。
“好,我待会叫狐狸和小洛起床去找你。”秦少师喝了一口,便继续奋笔疾书。
“没事,让他们多睡会儿。”玄极见他如此刻苦,不好再打扰他,就任他忙去了。
玄极走到屋外,抬头望去,晨光熹微,夜雾缥缈,泛紫的天边还若隐若现着一颗颗繁星。他穿过乡间小路,来到寡妇家门前,轻轻地敲了两下。
里屋立刻传出有人起身的声音,门开了,是寡妇的脸。她面色憔悴,似一夜未眠。玄极和她走进屋子,看到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几套成衣。那是四人的服装,缝补得相当用心,几乎都看不出它们曾经被撕碎过。
忽然,屋子后院里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。那人来得不急,将纸伞收起抖了三抖,方才推门而入——原来是村长,他手里掂着好几只小包裹,里头装着干粮之类的杂物。
寡妇朝村长行礼,村长向她点点头,她便起身走了出去。
“天色尚早,你可愿意和我这老朽聊上两句?”村长将包裹放好,抬手请玄极就坐。
玄极抱拳欠身:“荣幸之至。”
村长微笑看着玄极,眼里尽是怜爱之意:“你们来了大半个月,我一直没机会好好介绍自己,现在应该还不算迟。”
“村长请说。”玄极起身落座。
“老朽名叫柳裁风,家里原来还有三个儿子,全都去了云垂。我和最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,从二十岁起就担当村长一职。在这里,村长之位如同官爵代代世袭,而柳家也未曾出过极恶之人,因此我族才蒙村民爱戴,与祭司大人共护此村。以前我恪守本命,直到你们出现,便让我频频向往,云垂皇室是如何呢?是否君仁臣善、兄友弟恭,能让我放心地托付所爱?”
“村长,您……”听到这里,玄极明白了什么。眼看村长突然朝自己跪了下来,千沟万壑的脸上泪水纵横:“云垂之主,请救救祭司大人吧!”
“村长先生!”玄极立刻弯腰扶起村长,奈何他力气太小,竟是动也动不着。而村长望着玄极,继续向他哀声低诉:“我们对祭司大人而言,就像只能用双手捧着才能留住的沙砾。可一位神祇的双手,被一捧微不足道的沙子束缚,那是该多么可笑?无论如何,就算让我们都回归尘土也好,只要能还祭司大人自由……”
“村长先生,恕我直言,”玄极只好也跪坐在村长对面,“对祭司大人而言,自由是一种态度,而并非一种状态。”
“那祭司大人就应该这样被一群蝼蚁,永生永世地捆绑在这狭隘的箱庭里?哪怕他心怀广袤世界,可仍身处箱庭中,一样于事无补呀!”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玄极摇头,“在天地眼中,祭司与诸位没有区别,谁都不该对他人妄下评级。万物都要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,并没有什么存在是可以永恒不灭的。”
玄极看着村长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,小脸上满是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威严:“更何况,此处和云垂虽近在咫尺,可时空之间却充满危机。大人一旦抽回自己的灵魂,销毁这块适宜生存的领域,他和诸位都将死无葬身之地。如今大人既没有双全之法,也无力助所有人安然通过,那何不就顺其自然,先维持现状,守护村落的安宁和平,再思索将来?”
“可……”
村长还想多说,门就推开了。秦少师靠在框边,抱着胸笑望二人:“村长大人,玄极受您指教,获益颇多。所以,也请您点到为止,别再为难玄极了。”
村长愣在原地,沉默半晌,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他看着犹如谪仙一般的秦少师,再看着他身后满面泪水的寡妇,在玄极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:“唉……不愧是云垂之主。你所说的话,一如当初祭司大人之言。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,我仍然没有分毫长进,参不透这所谓的仁道。惭愧,惭愧呀……”
接着,他举袖拭去泪水,将衣物和包裹郑重地递给玄极后,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你们走吧,一路顺风。”
玄极松了口气,将双手举过肩,接过村长赠礼。
“多谢村长大人。救助吾等之恩,玄极没齿难忘。待玄极回归云垂,定会倾力找寻两全其美之法,让祭司大人与诸位皆有归宿。”
来到时空裂缝的废墟前,祭司早已在那等候多时。
四人惊讶地看见,全村的人都到了。他们身着盛装,面色肃穆沉然,像是在送别即将出征的英雄。只有祭司依然平静,他穿着平日常见的素色长袍,随意地扎起半长不短的金发,看到四人捧着成衣走来,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:“想明白了,真的要走?”
“我们还想问您想明白没呢,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回云垂吗?”望月反问道。
“我的家在这里,我哪里也不去。”祭司摇头,转身对村长和寡妇说,“你们待会带着大伙儿回村子吧。”
“是。”村长点头,招呼村民,“想和孩子们道别的趁早喽,千万别耽误他们回云垂啊!”
村长话音刚落,村民们就一下子把四个孩子围住了。递干粮的递干粮,送礼物的送礼物,一时间水泄不通。
“洛哥,你在云垂等我们,我们长大了,就去找你玩!”
“好,一言为定!”小洛拍拍兄弟们的肩膀,好几只手握在一块,紧紧相扣不愿松开。
另一边,女孩们赶忙给心仪的男孩表白,其中就数望月被围得最是厉害。
“要回来娶我呀,望月哥哥!”
“那你可得快快长大……别哭别哭啊,哭了不美了!”望月体贴地拿手绢给她们擦去眼泪,不一会儿手绢上就湿了好一大块。
磨蹭了好一会儿,直到祭司清了下嗓,众人才依依不舍地退开,跟随村长离开了废墟。但他们心里仍是挂念不下,站在老远的地方观望着五人。
玄极、望月、小洛、秦少师捧着各自的衣服,站在事先绘好的法阵里,看祭司准备施法。他一边用破阵酒擦拭双手,一边沉声交代道:“待会传送法阵开始运转,你们四个要乖乖地站好,不能乱动,不能说话,更不能睡着。在这个时空和云垂时空的缝隙,充满了混乱的脉冲和荒流之力,我的法阵能形成保护结界,悄悄地将你们送回云垂。要是你们挣扎或者喧哗,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。”
四个人郑重地点了点头,只有玄极,开口说道:“祭司大人……我们一定会接你们回云垂的。”
祭司莞尔,一拂广袖,喃呢起启动法阵的咒语。
阵阵微风朝着法阵中央聚来,逐渐变猛,很快便是飞沙走石声厉如泣。清透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,乌云低低盖下,几欲压断树枝。但立于结界阵内的四人,居然连头发都纹丝不动。
狂乱的风暴中,玄极抬起头来,看到本应模糊不清的祭司身影,竟散发出了淡淡的微光。那微光就像竭力挣脱、破云而出的白鸟,愈发明亮、清晰起来。看了半晌,玄极这才察觉,原来是祭司正在朝着自己走来,而他身上的装束也随之变了。
这一刻,他不再是玄极印象中,那爱穿素色长袍、随意扎起乱发的村夫。而是回归本相,显露出羽铠加身的天人之貌——
他一头金发披散在脑后,露出一双尖翘的耳朵。随着他脊背上雪白的天羽徐徐绽扬,从四面八方凝聚而来、熠熠生辉的银线,正飞速地旋转缠绕,交汇成古老的图纹,悬浮在祭司的脊背后。这一刻,玄极立马就认出来了,那圈优雅精致的神物,便是翼族首领之中的佼佼者,才有资格佩戴的、鸿蒙女神所赐福的天极星轮。
柔静的星尘在神轮上荡漾,远观而去,就像一泓清澈的月之甘泉。而祭司似一缕波澜,丝毫不为狂风所动,飘然落在玄极面前。在玄极惊讶的目光中,他缓启薄唇,轻声吐出了一句话。
玄极连忙扑到结界上,睁大眼睛,才勉强读懂他的口型——
“剑冢禁地即将开启,星落龙渊必有大乱。乱世之中,荒祸更甚,请你继续守护云垂,守护这片由我的伙伴们用鲜血和泪水净化的乐土吧……”
“祭司大人?!”玄极忍不住大喊,“祭司大人,你——”
玄极话还没说完,就被小洛一把捂住了嘴巴,望月和秦少师也连忙缚住了他到处乱拍的手脚,把他拖到法阵中央去。没想到玄极的力气突然变大,整得四个人全跌坐在了地上。
“你疯了吗,想干啥啊!”小洛慌张地爬起身,在玄极耳边轻声吼。玄极没顾上他,只是朝前看去,口中不断呢喃:“祭司大人……祭司大人他说……”
三人顺着他的目光远眺出去,除了一片尘沙弥漫,哪还有祭司的影子。
但一切都来不及解释了。法阵运转到了极致,时空通道已经开启,四个人的身影瞬间化成微粒,消失在茫茫天际。
第九章·谕世的归者
不久之后,玄极在天羽台的卷宗里,查到了祭司生平的履历。
祭司名“伊甸”,含义为“乐土”,本身持有强大的净化能力,但这个能力却依附于杀戮。伊甸精通各式兵器用法,然而他真正的武器,是其浑厚的内力与剑气。哪怕是随手折下的树枝或草叶,在他手中亦可成为破坏的利刃,那所谓的“无招无式、无剑无心”便是如此。
伊甸虽未像五位圣皇、祖龙与庚一般,具有长达几卷的记载,但就算是现存数篇的描述中,亦能看出他在史前文明乃至翼族历史中,是一位参与过许多重大战役、地位举足轻重的次神。
在混沌时期,鸿蒙自荒神梦中破茧,以荒神的骨血为山川,创造了世界。她为了**荒的神识,将自身分裂成数位次神,并化作漫天星辰。这些次神,身怀轮回之力,尊鸿蒙为母神,履行她的谕令,奔赴九土,掘断荒流。而伊甸,便是由鸿蒙直接分裂而成的初代次神之一。
伊甸与白帝及其他次神创造了翼文明。在众神共治时代的末期,他与白帝过关斩将,一同竞争翼族最高领袖之位。在决斗中,伊甸的脊柱不慎被白帝刺断。为挽救他的生命,白帝将自己的一根肋骨取出,铸成骨环,衔于伊甸伤处,助他免于一死。战胜伊甸之后,白帝便成为了翼族的最高统帅。
伊甸虽败于白帝之手,但仍被族人称为尊者,白帝亦对他珍重有加。当伊甸痊愈后,他发现自己继承了部分白帝神力与战法精髓,本领反增不减,武艺愈发精进。然而他并未再次向白帝发起挑战,而是与其他诸神一道,臣服于她的剑翼之下,尽心尽力辅佐她的统治。
诸神之战结束后,许多次神身亡或匿世,而伊甸则随白帝一道,渡海前往夏大陆,在那里认识了来自各个文明的四大圣皇和诸多豪杰。而他也凭借出众的实力,与圣皇们结为至交战友。除白帝外,他与青帝、黄帝的感情最为深厚。
此时此刻,天羽台上,玄极将手中卷宗阅到最后,其上记载伊甸死于五帝之战,徒留衣冠冢,如今已化作翼族诗歌中传唱的远古英雄。但世人不曾得知,伊甸并未陨亡,而是在比邻的时空中静静地等待了千年之久。
玄极靠在锦被上,合上古籍,吹熄烛火。窗棂外春月照过松梢,映得小屋内疏影摇曳。恍惚间他仿佛看到,自己仍是稚幼的孩童样貌,祭司大哥正给他拈满被角,轻抚他的额头,柔声哄他入睡。
不知不觉,月光消隐,一道闪电滚过,雷声沉沉,仿佛闷在鼓中。玄极只好起身关窗。他望着诡谲翻腾的云,想起祭司临行之言,心中顿起万千忧虑。
时间回溯至玄极四人穿越回云垂的那一刻,当风沙静止之后,祭司又还原成乡野村夫的模样,低头站在废墟里,看着空空荡荡的地面,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。
——对他和这四个孩子来说,短短数月,不就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梦?
——或许这辈子他和他们再无缘相聚了。
祭司见远处村民都陆续离去,心想这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,便张开羽翼,朝神祠飞去。
飞至半路,他突然察觉到神力结界存在异常波动,有一股强大力量正在试图进入时空。他凝神结印,将御敌之网聚于力量汇集处,没想到几轮交锋后,这股力量突然消失,又在另一处闪现,以更强更快之势,在防守较弱处突入壁障,一道绿光随之破云而降,落在白帝神祠附近的桃花林中。
祭司心下一惊,连忙检查结界,发现竟无一丝损伤,于是他又转而感知那股力量的源头,总算分辨出这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——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,祭司确是认识,且相识许久了。
祭司加速飞越天际,降落于地,在茂密的桃盖下,他看见一个穿着碧色缎袍的男子正伸手静候一朵花飘下,不料那摇摇欲坠的桃瓣却被祭司的振翅之风给吹了老远。男子回过头来,对上祭司双眼,看到他一紫一灰的瞳眸,毫不客气地批了他一句:“你变丑了。”
“阿青?”祭司愕然,果然是他。
眼前的男子,便是祭司挚友,夏大陆的原生次神,五大圣皇之一的青帝。没想到两人重逢之时会来得如此突然又出乎意料。
“怎么,连我都认不出了?”青帝侧头莞尔,比以前更长的墨绿直发从肩上滑落。祭司下意识将它撩开,不料这个举动令他自己和青帝都愣住了。两人对视半晌,继而开怀一笑。
“您总算是想起我了。”祭司转手在青帝肩上拍了两巴掌,“要是这几个云垂的孩子不来,也不打算看望我这老弱病残?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青帝道,“当年一战耗损过多力量,我们又把神器藏在云垂,实况并不比你好上哪去。能寻上一处静谧之地安养已是万幸,哪还有多余精力叨扰同样身受重伤的同仁。”
祭司又笑,笑里却多了一丝落寞:“此言也倒没差。太久无人与我提及五帝之战,如今听你一叙,倒像昨日之事那般历然在目。”
“嗯。话又说回来,你应该明了,”青帝正色,“你的时空外缘危机重重,不是荒流就是混乱脉冲。但出乎我意料的是,千年以来,你仍维持得如此稳固。若不是这群孩子离开,产生了一丝时空罅隙,我还真不能顺利进入此处。不过,这一切几乎耗尽了你的神力吧?”
“是的。”祭司点头,“这里无法汲取母神的力量,我的灵魂确实在逐步衰竭。等再过五十年,这一代人长成,我也可以……”
“快别说这样的话。”青帝语气难得严厉,“我们不想失去你。”
“阿青……”
“当年,五帝**结束之后,我们恢复了些元气,便开始分头寻找同伴。当白帝天都裁决归来时,她却说感知不到你的气息,这让我们猜想是否所有次神都已经牺牲。后来虽然我们找到了你,但没料到你居然拼命到拿自己的灵魂去缔造神力结界。这下,我不敢动你了,大家更没法了。”
青帝说着,从袖囊里抽出一卷书:“现在这村子的人数已足够支撑起一次献祭,所以我研究了一个能让你离开这里的方法。你自己看看。要是不同意,换个人劝你。”
“分量不少,写剧本呢?”祭司掂了掂手里的书卷,翻了几页,又惊讶道,“……太狠毒了,这不是你的风格。”
“流程是你黑帝女神的手笔。”青帝伸了个懒腰,“我只是提供了方法。”
“……”祭司垂眸,心绪涌起,面上满是犹豫之色。
“听我一句劝吧。现在活着的次神不多了,我们不愿意再失去同伴。”青帝双手捧住祭司脸颊,又闻身后雷声鸣动,天空倏然划过一道闪电,只好将他放开,替他理好衣领,“你最想见的人来了。她出门前磨磨蹭蹭的,说要给你带礼物,现在总算是到了。”
“哎,等一下——”祭司惊讶,“你是说白帝来了?”
“明知故问。”青帝笑了笑,转身离开了,“我去你的小村子里转悠两圈,你们好久不见,聊得开心些啊。”
祭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,看似是在目送青帝远去,可他的心潮却一浪更越一浪。
——白帝来了,来得竟是那么突然,他还没做任何准备:现在自己的模样是不是邋遢了些?待会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?她是特意前来相探,抑或只是匆忙路过?……
然而,不等祭司细细思量,长羽交错的轻音在背后响起,白帝就悄然降临在了他身后。
“伊甸。”
祭司缓缓回头,看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再次现身眼前,依然华发银裳,英姿宛若白凰,他竟一时分不清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。
千年以前,他们在尸山血海中最后一次见面,流溯至今,仿佛也就隔了一个萧索寒雨夜,说短时长。
他缓缓颔首躬身,将手放在心口处,朝白帝行了一礼:“叩见陛下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白帝落落大方地走上前,将手里的小碗递给祭司,“这个我学了很久,现在勉强能吃了。”
祭司循声看去,竟是一碗樱花红豆羹。晶莹剔透的花瓣和鲜艳饱满的红豆煮在一块,清香中不失几份蜜意。
“怎么,”白帝又问,“还是没有达标吗?”
“哪里的话……我想我应是把千年来所有的好运都留到了今天,才能有幸尝上一碗您亲自为我烹饪的红豆羹吧……”祭司颤抖着接下了碗,将心中的万丈惊澜死死地压住,才不至于直接哭出来。他深呼吸了几口,抬起头,直视眼前的女神:“话说回来……刚才听阿青唠叨半天,还是没明白,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
白帝淡淡地回望眼前金发紫眼的男人,心想他还是和昔日初识时那样,千年禁锢也未曾磨坏他的脾性。不过他正是得益于这个性格,一反翼族于世人心中的形象,亦让其他四帝对他睦如兄友:“只要你使用我的剑,我就会知道你在哪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祭司笑笑。风吹花降,他下意识举起袖子挡盖住了手里的点心,“不过当年至今,我只使用过两次断终末之剑,这里还算安全。”
“现在这里不安全了。”白帝斩钉截铁地说,“父神已经盯上你了。虽然我来的时候净化了部分荒流,你还能多撑两三年,但这样下去,你迟早会死。”
祭司垂眸不语,怅然凝视白帝。
——是啊,她就是这样,不露情感,不擅接话,仿佛命运裁决的宣判者,亦是创神锻造的刑魔剑。可他就是喜欢她,喜欢她的冷静,喜欢她的果敢,喜欢目送她永不畏缩的背影远去,朝八方魑魅魍魉漠然挥剑的飒爽。为了守护这样的姿态,为了让她能一心迎战沦湎于魔渊的业难,他就算豁出一切都值得。
“如果你仍然执意坚守这里,就算四帝倾力相救也没用。”白帝也直视祭司,“反之,献祭仪式过后,黑帝可以帮你超度这些人类的亡灵,送其到达魂界。只是五大神器被放置在云垂,而你的灵魂离体时间又太长,我们的能力有限,只能让你活下来,保不了你的神性和全部的力量。”
“牺牲全村人的性命,让我变成一个凡夫,一切都从头开始么……”祭司叹,“那我会丧失现在的记忆吗?”
“可能会。”白帝答,“不过,就算是暂时遗忘,也并非不可恢复。”
“我明白了,谢谢陛下。”祭司行了一礼,“对于诸君的建议,我会慎重思考的。”
“嗯。”白帝指了指祭司一直端在手中的樱花红豆羹,“现在你可以吃掉它了。”
徐徐清风又起,薄凉的阳光透过云丝倾照在桃花林中,投下一地明灭的光斑。两人并坐在神祠阶前,祭司正一口一口品尝着白帝为他烹煮的甜羹,他一边吃,一边心想,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滋味吧。
半晌,祭司放下空碗,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角,扭头笑望白帝。白帝托腮也回看他,神色难得温和许多。两人在绵长的芬芳中默然相视,直到祭司都有些羞赧,白帝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祭司。
“陛下,我嘴角没擦干净吗?”祭司试探着问。
白帝没回答,只是凑上前去,抱住了祭司。
祭司只觉一股幽香袭面而来,女神柔软的躯体就覆到了他身上。还没等他完全反应回神,一双微凉的手臂又从背后悄悄环住了他,十只纤长玉指顺着他的脊柱骨节轻盈游动。
祭司的心跳声如擂鼓。这一刻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滚下泪来,蓦然回抱住了怀中人。
天地静谧,花瓣飘落。
数月后,云垂天象大异。
先是炎天帝院探测到因天外物质塌缩造成的能量波;后有玉虚境指明象征帝运的北斗星于近期格外耀眼,因其辅星现天,星轨恰好链接成了真龙的形象,一时引起轰动。
而在不久前,云垂皇帝、九尾狐王、火部统领与秦少师四位显贵又重归云垂,稳定动荡局势,逆转将败之况,因此这般天象引得炎火院长、群曜掌门、悬空长老、罡星天监等连续数日在未央殿外跪求面圣。玄极接见几位重臣,了解来龙去脉之后,又召集三位挚友共议密事。
没想到星象现世不久,帝国境外东部海域的一处小岛上,又突发一次陨星坠落。索性并没有造成巨大伤亡,星纪城便未派遣部队前去支援。但有传言,玄极皇帝带着三位挚友已经登船私访海岛。
又过了几日,澹海天谕岛,被陨星雨砸得坑洼遍地的海岸边,花铃发现了一个头发灰白的男子。他衣衫褴褛、浑身泥泞,狼狈地趴在焦黑的碎木上。花铃赶忙把他翻了个身,轻轻擦去黏在他脸上的发丝和炭灰,发现这竟是一张格外俊美的脸庞。
她刚想把他抱起来,就被人远远喝止了。只见玄极、望月、小洛、秦少师急匆匆地朝着海岸边奔来,身后还跟着许多村民,着实把花铃吓了一跳。
“别碰他!”小洛步伐最是迅猛,一下子就冲到了男子面前,蹲身将手按在他脖颈侧方。确定还有一线生机后,他才松了口气。而玄极和望月紧接其后,一人捧来刚暖过的星落酒,一人喂他服下半颗青麟丹。
很快,男子便苏醒了。他一边咳嗽,一边睁开眼,茫然地看着四周。面对那么多双盯着自己的眼睛,他竟吓得弹坐起来、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。
“你别害怕,我们都不会伤害你的。”秦少师柔声安抚道。
“你……你们是谁?”男子小心翼翼地问,“我……又是谁?”
“你是——”玄极刚想开口,又打断了自己。在男子疑惑的目光之中,他微笑着说道:“既然你已经是云垂的子民了,那自然要起一个云垂的名字。从今天起,你的名字,就叫隐巅吧。”
——北斗耀,辅星显;天人临、佐臣现。
隐巅,隐世之星,巅极之翼。怀逆命之力,持神赐之器。后被册封为“云垂翊国公”,位极人臣,辅佐帝君。
不过,这都是未来的故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