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最终话】
临近新年,四季如春的星纪城开始转凉。冷风吹着细雪,落得悄声无息。长明的灯笼挂满了城中大街小巷,佳肴香气四溢,烟花闪耀八方,家家户户换上了崭新福纸,孩子们攥着红包和玩具,嘻嘻哈哈地到处嬉戏逗闹。
三日后的清晨,冬雪初霁,天刚蒙蒙亮,羲爻就醒了。他推了推身旁卷成虾公的蝉衣,把他嚼进嘴里的头发给撩出来:“蝉衣,醒醒,该起床了。”
蝉衣揉了揉眼皮,没答话,把毛毯扯紧了些。羲爻见状,找到被子一角,双手用力一掀,把蝉衣给倒腾了出去。蝉衣毫无防备,从床铺一路滚到地上,后脑勺磕到桌脚,疼得他倒吸凉气。
“醒了没有?需要我给你请一支舞狮队提提神吗?”羲爻正襟危坐在床沿边上,看着蝉衣捂着脑袋撑着爬起,一头金发凌乱在地,看着的确有些可怜。羲爻叹了口气,从旁边的衣架把他的帝诏使官服拿下,披在他肩上,“起来,我帮你梳头。”
“不劳烦您,我自己来。”蝉衣嘟囔着起身,把起床气强压下去,转身走回自己房间。没多久,羲爻就听见隔壁就传来一声怒吼:“臭咸鱼你又水淹我房间!你给我起来!自己把这一屋子水喝干净!”
谕澜殿众人纷纷闻声而来,他们看到,蝉衣的房间里积着一层水,四处狼藉。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——那只前几日大伙儿才发现可以化成人形的三鳍鲶,窝在湿透的被窝里,只露出半个脑袋,可怜兮兮地嗫嚅:“对不起嘛……”
“大清早的,吵什么呢?”启韵公主的声音从大伙儿背后传来,众人纷纷向她行礼。只见公主已穿戴整齐,金色裙摆摇曳在地,身后随行着三位长老。蝉衣咳了两声,转身向她禀告,“回公主,并无大碍,劳您费心了。”
“并无大碍,那还嚷得整个谕谰殿都摇三摇?”启歆公主忍俊不禁,“不过我也没想到,这三鳍鲶,竟然是个美人啊。孤明,你可大度些,女孩子家的,你要让着她。”
蝉衣回头看那三鳍鲶,她已经从被窝里起身,怯生生地搓着手指。这三鳍鲶很少化为人形,不太会走路,站也站不稳,杵在原地还东倒西歪,众目睽睽下十分尴尬。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,蝉衣只好自认倒霉,朝着启歆作了一揖:“……是。”
“呃,其实,我……”三鳍鲶思索半晌又说,“我也可以变成男人的!”
“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,你都和我们谕谰殿有缘。”启韵公主笑着让侍女奉上一套崭新的帝诏使官服,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亲手披到她那单薄的双肩上,“我已经将你的事告知于云垂皇帝,他对你很感兴趣,所以特许你随我们一道参加朝会。今天是凡人世界的除夕夜,你就和我们一起过节吧。”
“哎?”三鳍鲶愣了,“我、我真的能和你们一起过年?”
“可以啊。”蝉衣无奈地拉起她肩膀上滑落的官服,“但前提是你必须学会怎么自己穿衣服,别老是麻烦人家茗鸢。面见陛下时,你要行标准的宫廷礼,不可以摔跤……”
“行啦行啦,你真啰嗦,”听着蝉衣像教书先生一样唠叨,大家都笑了起来,连忙将他给打住,“再多说两句,三鳍姑娘都不敢出门了。”
云垂朝会,即为除夕庆典,设在节日当天。在这一天,所有收到邀请、来自五湖四海的帝国精锐,都会齐聚一堂。早晨是诸位群臣向皇帝道贺,午间稍事休息,傍晚则开启世人梦寐的宫廷夜宴。
正午时分,艳阳高照,皇帝玄极和狐王望月,以及谕谰殿诸使,在皇庭后院闲聊休憩。玄极让三鳍鲶上前,听她一叙传奇人生。三鳍鲶坐在启韵和蝉衣中间,迟疑顾盼了一会儿,才小心翼翼地起来。
她走到御座下,刚想欠身行礼,就被自己的脚给绊倒了。若不是周围全是礼仪得体的皇亲贵戚,恐怕笑声早就掀翻屋顶。苏茗鸢赶紧上前将她扶起,三鳍鲶尴尬地拍了拍裙摆,难为情地向玄极解释:“抱歉,尊贵的云垂皇帝,我很少化成人形,所以还不太会走路……”
“无妨,赐座。”玄极挥手示意,立即有侍卫抬着椅子上前。三鳍鲶从没受过这等礼遇,连忙鞠躬致谢。在袅袅茶烟中,她平复心情,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和际遇。
这只三鳍鲶,自打出生就非比寻常,它诞于万妖盘踞之渊,机缘巧合下,它吸收了一股精纯的荒流魔气,并转为己用。很快,这三鳍鲶便拥有了心智,习得人语,化得人形,通过龙渊四通八达的地下暗河,在云垂各郡游历。
某日,它被谕谰殿的碧旒尊者于盈灵河钓得,由此展开了一场漫长又曲折的追逐战。后来三鳍鲶穿越神力结界,再次回到龙渊。它在渊底数日,又起游历之心,于是在探索某处暗河时,误打误撞游到了联通谕谰殿泉眼的神力结界处。它将水中荒流魔气纳为己用,想要借此破阵,但又无法得逞,终被众人捕获。
谕谰众人将三鳍鲶囚禁起来,置于地宫,交由罡星天监洛异亲自看守。地宫灵能充沛,三鳍鲶吸收并转为魔气,借以化为人形。启韵公主考虑到三鳍鲶已不再适宜居于地宫,便让戢羽护法薄蝉衣腾出房间让三鳍鲶暂住。正巧这三日他和左护法羲爻赶制献礼,同居一室,三鳍鲶就顺利住进了戢羽护法房里。
可众人未曾料到,就连三鳍鲶自己都不知何法可解,她化为人形后荒流之力难以控制,常常在睡梦之中自行调取泉眼水源来滋润本体,这才弄得右护法的房间总一副****的模样。
谈到为何它对苏茗鸢情有独钟,那三鳍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,如实回答玄极:“因为她的鱼饵实在太好吃了,而且她的鱼钩是钝的,就算挂住了,也不伤到嘴,我挺感动的。你们云垂人好像有个典故,叫太公钓鱼、愿者上钩吧?经历几番周折,我还是被抓进了谕谰殿,这恐怕就是命运使然,是命运让我上钩的吧。”
“哈哈哈哈,那可不是。谕谰殿于新春佳节得此奇鱼,正是应了年年有余的吉兆啊。”启瑖公主和启斓公主相视一笑,向玄极举杯致敬,玄极也拿起杯子,欣然地一饮而尽。
“启斓公主说得对。三鳍姑娘,你就好比是天赐的荒流魔能吸收器,有了你啊,谕谰殿几十年都不再有污染之忧了。”望月在众人的笑声中接话道,“若你得空,来我青麟吸几口,保证你容光焕发、艳冠云垂。”
“狐王大人,我的功底恐怕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好。若是我有朝一日无法驾驭体内魔气,伤及无辜,为祸云垂,那岂不是给谕谰殿添麻烦……”三鳍鲶低头搓了搓裙角,“就算你们都肯放过我,怒鳞和帝社就难说了……”
“放心吧,小鱼儿,”蝉衣微笑,挥了挥拳,“一旦你不慎魔化暴走,不用怒鳞和帝社出手,我们先把你揍得连妈都认不出来。”
三鳍鲶听罢,缩了缩脖子,满脸生无可恋。启韵公主瞪了一眼蝉衣,连忙安抚三鳍鲶说道:“孤明说来就是逗你,你可别被他给吓到。你在谕谰地宫和罡星天监聊天那会,他就把你的魔能回路描摹下来了。你若感到哪里不适,他能立即按图诊断。而且帝泉圣女和碧旒尊者三人的净化能力堪比半个黄帝,你不用担心。”
一旁的洛异听罢,对三鳍鲶抛了个媚眼。后者又吓了一跳。玄极和望月见状相视而笑,向洛异投去了赞许的目光。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,未央皇城雕红描金的宫灯随着时鼓次第点亮,从城门到皇殿,犹如浮空的火龙连绵起伏。鼓声震殿,笙歌绕梁,与纷扬的雪梅花瓣扶摇入风,与绚烂的纷繁烟火闪耀天极。鲜衣傲态的贵胄、艳妆绰姿的眷族,所有共创云垂帝国繁华的精英于此欢聚一堂,再次并肩见证夏大陆历史翻开崭新一页。
露天御台上,帝诏谕谰使们代表皇室,向贵客献上了精美御礼:怒鳞火部统领小洛获赠了赤冕尊者打造的诛心机匣;岩锤帝军龙将柳夷光获赠了帝泉圣女织染的醉金长裙。当银柏部落首领徐徐展开那卷绘着摩曼珊郡主的挂轴时,不由得老泪纵横,连忙向玄极行礼。玄极亲自把他扶起,柔声安抚,继而将他送回宾位。
摄政王启然在一旁看着,眼中闪过深不可测的光。
吉时已到,玄极将杯中的天神酒一饮而尽,抬手掷入篝火之中。巨型火花腾空而起,宴席上的皇族和贵宾一同发出了响亮的掌声与喝彩。御台之下鼓点如雷,众多身穿华服、面戴诡丽面具,一边挥动戈矛、一边高唱神名的帝社士兵,在火光焰影中威然起舞。盛大的驱傩仪式开始了。
“皇叔,”玄极低头轻声对启然说道,“大年初一,我就不在未央皇殿过了。我会亲临谕谰殿,和皇姐们一起过。”
“陛下,那微臣——”启然面露欣喜,刚想请求随行,就被望月给拦下了,“启然大人呐,以往玄极过年,都由您来全程陪同,这次玄极想与长姐说说体己话,您就让让晚辈,别硬掺和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启然听罢,眉心微蹙,在皇帝面前又无法发作。
“对了,我浮云宫送来了一罐漓风酒,出自元狸大仙亲传徒弟之手,大人可愿意赏个脸,来我狐宫一品芳泽?”望月笑得比花火还灿烂,“正巧我也想与摄政王大人求道取经,向您学习治国之道,以振兴我九尾狐族。”
“好,好……”面对狐王的亲自邀请,启然拒绝不得,只好应了下来,“既然狐王大人愿一邀在下,在下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……”
望月满意一笑,玄极向两人举杯。启然耷拉着脸,举袖将酒一饮而尽。他并未看见的是,玄极、望月、启韵三人,在此时交换了一个合作愉快的眼神。
掌声雷动,鼓声渐远。驱傩仪式结束,宫廷舞乐又起。许多盛装打扮的小童排着队列走到台下,欢歌起舞,朗文诵古。
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仄,辰宿列张。”
“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。闰余成岁,律吕调阳……”
随着孩子们清稚的童声,玄极抬头望向高远苍穹。云雾尽散,灯火闪耀,整个帝都像银河倒影的光之海,弥漫着新春佳节的祥和气氛。玄极拿起倒映了漫天烟火与星辰的酒爵,敬天,敬地,敬那与命运背水一战、持霸道孤注一掷,最终化为英灵庇佑云垂的——先帝启轩。
不知道是不是火光太亮、烟花太美,玄极的眼角竟有些湿润。
“父亲,我会让云垂变得更好。请您保佑我,保佑这河山。”
放下杯盏,玄极看着每一张笑脸,不禁也露出微笑。梅花香自苦寒来,他的笑容里蕴着沧桑。
新的一年,来临了呢。
“就算前路坎坷,也该直挂云帆,一济沧海。”